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哀公问政
更新时间:2023/12/15 14:47:53 来源: 浏览次数:31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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哀公问政

(王夫之《中庸训义》)

 

哀公,鲁君,“蒋”。

子曰:“文武之政,布在方策。其人存则其政举,其人亡则其政息。“方”,版也。“策”,简也。“息”,犹灭也。有是君,有是臣,则有是政矣。人道敏政,地道敏树。夫政也者,蒲卢也。,音扶。“敏”,速也。“蒲卢”,忧括以为蒲苇,是也。以人立政,犹以地种树,其成速矣。而蒲苇又易生之物,其成尤速也。言人存政举,其易如此。故为政在人,取人以身,修身以道,修道以仁。,当作修。此承上文人道敏政而言也。“为政在人”,《家语》作“为政在于得人”,语意尤备。“人”,谓贤臣。“身”,指君身。“道”者,天下之达道。“仁”者,天地生物之心,而人得以生者,所谓“元者善之长”也。言人君为政在于得人,而取人之则,又在修身,能仁其身则有君有臣,而政无不举矣。仁者人也,亲亲为大;义者宜也,尊贤为大。亲亲之杀,尊贤之等,礼所生也。杀,去声。“人,指人身而言。具此生理,自然便有恻怛慈爱之意,深体味之可见。“宜者,分别事理,各有所宜也。“礼则节文斯二者而已。在下位不获乎上,民不可得而治矣。郑氏曰:“此句在下,误重在此。”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,思身不可以不事亲,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,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。,当作修。“为政在人,取人以身”,故不可以不修身。“修身以道,修道以仁”,故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。欲尽亲亲之仁,必由尊贤之义,故又当知人。亲亲之杀,尊贤之等,皆天理也,故又当知天。杀,读去声。天下之达道五,所以行之者三。曰君臣也,父子也,夫妇也,昆弟也,朋友之交也,五者天下之达道也。知、仁、勇,三者天下之达德也。所以行之者一也。“达道”者,天下古今所共由之路,即《书》所谓五典。孟子所谓“父子有亲,君臣有义,夫妇有别,长幼有序,朋友有信”是也。“知”,所以知此也。“仁”,所以体此也。“勇”,所以强此也。谓之达德者,天下古今所同得之理也。“一”,则诚而已矣。达道虽人所共由,然无是三德,则无以行之;达德虽人所同得,然一有不诚,则人欲间之,而德非其德矣。程子曰:“所谓诚者,止是诚实此三者,三者之外,更别无诚。”或生而知之,或学而知之,或困而知之,及其知之一也。或安而行之,或利而行之,或勉强而行之,及其成功一也。”知之者之所知,行之者之所行,谓达道也。以其分而言,则所以知者知也,所以行者仁也,所以至于知之成功而一者勇也。以其等而言,则生知安行者知也,学知利行者仁也,困知勉行者勇也。盖人性虽无不善,而气禀有不同者,故闻道有蚤莫,行道有难易,然能自强不息,则其至一也。吕氏曰:“所入之途虽异,而所至之域则同,此所以为中庸。若乃企生知安行之资为不可几及,轻困知勉行谓不能有成,此道之所以不明不行也。”“知也”,“知”字皆当作智。蚤,当作早。强,当作强。

子曰:“好学近乎知,力行近乎仁,知耻近乎勇。朱子曰,“子曰”二字衍文。好,当作。“近平知”,“知”字当作智。此言未及乎达德而求以入德之事。通上文三“知”为知,三“行”为仁,则此三“近”者勇之次也。吕氏曰:“愚者自是而不求,自私者徇人欲而忘返,懦者甘为人下而不辞。故好学非知,然足以破愚;力行非仁,然足以忘私;知耻非勇,然足以起懦。”“为知”与“非知”,二“知”字皆当作智。私,当作ム。徇,当作殉。辞,当作辞。好,当作孤。然,当作燃。知斯三者,则知所以修身;知所以修身,则知所以治人;知所以治人,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。修,当作修。“斯三者”,指三“近”而言。“人”者,对己之称。天下国家,则尽乎人矣。言此以结上文修身之意,起下文九经之端也。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,曰:修身也,尊贤也,亲亲也,敬大臣也,体羣臣也,子庶民也,来百工也,柔远人也,怀诸侯也。“经”,常也。“体”,谓设以身处其地而察其心也。“子”,如父母之爱其子也。“柔远人”所谓无忘宾旅者也。此列九经之目也。吕氏曰:“天下国家之本在身,故修身为九经之本。然必亲师取友,然后修身之道进,故尊贤次之;道之所进,莫先其家,故亲亲次之;由家以及朝廷,故敬大臣、体羣臣次之;由朝廷以及其国,故子庶民、来百工次之;由其国以及天下,故柔远人,怀诸侯次之。此九经之序也。视羣臣犹吾四体,视百姓犹吾子,此视臣视民之别也。”修身则道立,尊贤则不惑,亲亲则诸父昆弟不怨,敬大臣则不眩,体羣臣则士之报礼重,子庶民则百姓劝,来百工则财用足,柔远人则四方归之,怀诸侯则天下畏之。此言九经之效也。“道立”,谓道成于己,而可为民表,所谓“皇建其有极”是也。“不惑”,谓不疑于理。“不眩”,谓不迷于事。“敬大臣”,则信任专而小臣不得以间之,故临事而不眩也。“来百工”,则通功易事,农末相资,故财用足。“柔远人”,则天下之旅皆说而愿出于其途,故农,本作农。四方归。“怀诸侯”,则德之所施者博,而威之所制者广矣,故曰天下畏之。齐民盛服,非礼不动,所以修身也;去谗远色,贱货而贵德,所以劝贤也;尊其位,重其禄,同其好恶,所以劝亲亲也官盛任使,所以劝大臣也

忠信重禄,所以劝士也时使薄敛,所以劝百姓也日省月试,既禀称事,所以劝百工也送往迎来,嘉善而矜不能,所以柔远人也继絶世,举废国,治乱持危,朝聘以时,厚往而薄来,所以怀诸侯也。此言九经之事也。“官盛任使”,谓官属众盛,足任使令也。盖大臣不当亲细事,故所以优之者如此。“忠信重禄”,谓待之诚而养之厚,盖以身体之,而知其所頼乎上者如此也。“既”,读曰饩,“饩禀”,稍食也。饩,馈饷也。“称事”,如《周礼》槀人职曰“考其弓弩,以上下其食”是也。往则为之授节以送之,来则丰其委积以迎之。“朝”,谓诸侯见于天子。“聘”,谓诸侯使大夫来献。《王制》:“比年一小聘,三年一大聘,五年一朝。”“厚往薄来”,谓燕赐厚而纳贡薄。,本作忧。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,所以行之者一也。“一”者,诚也。一有不诚,则是九者皆为虚文矣。此九经之实也。凡事豫则立,不豫则废。言前定则不跲,事前定则不困,行前定则不疚,道前定则不穷。“凡事”,指达道、达德、九经之属。“豫”,素定也。“路”,踬也。“疚”,病也。此承上文言凡事皆欲先立乎诚,如下文所推是也。在下位不获乎上,民不可得而治矣;获乎上有道,不信乎朋友,不获乎上矣;信乎朋友有道,不顺乎亲,不信乎朋友矣;顺乎亲有道,反诸身不诚,不顺乎亲矣;诚身有道,不明乎善,不诚乎身矣。此又以在下位者推言素定之意。“反诸身不诚”,谓反求诸身,而所存所发未能真实而无妄也。“不明乎善”,谓未能察于人心天命之本然而真知至善之所在也。诚者天之道也,诚之者人之道也。诚者不勉而中,不思而得,从容中道,圣人也。诚之者,择善而固执之者也。此承上文诚身而言。“诚”者,真实无妄之谓,天理之本然也。“诚之”者,未能真实无妄,而欲其真实无妄之谓,人事之当然也。圣人之德,浑然天理,真实无妄,不待思勉,而从容中道,则亦天之道也。未至于圣,则不能无人欲之私,而其为德不能皆实。故未能不思而得,则必择善然后可以明善;未能不勉而中,则必固执然后可以诚身。此则所谓人之道也。“不思而得”,生知也。“不勉而中”,安行也。“择善”,学知以下之事,“固执”,利行以下之事也。博学之,审问之,慎思之,明辨之,笃行之。此诚之之目也。学、问、思、辨,所以择善而为知,“学而知”也。笃行,所以固执而为仁,“利而行”也。程子曰:“五者废其一,非学也。”有弗学,学之弗能弗措也;有弗问,问之弗知弗措也;有弗思,思之弗得弗措也;有弗辨,辨之弗明弗措也;有弗行,行之弗笃弗措也。人一能之,己百之;人十能之,己千之。君子之学,不为则已,为则必要其成,故常百倍其功,此困而知、勉而行者也,勇之事也。果能此道矣,虽愚必明,虽柔必强。明者择善之功,强者固执之效。吕氏曰:“君子所以学者,为能变化气质而已。德胜气质,则愚者可进于明,柔者可进于强。不能胜之,则虽有志于学,亦愚不能明、柔不能立而已矣。葢均善而无恶者,性也,人所同也;昏明强弱之禀不齐者,才也,人所异也。诚之者,所以反其同而变其异也。夫以不美之质,求变而美,非百倍其功不足以致之。今以卤莽灭裂之学,或作或辍,以变其不美之质,及不能变,则曰天质不美,非学所能变,是果于自弃,其为不仁甚矣。” 

【训义】道之费也,既极乎至大者而言之矣。乃大而无外者,唯不遗乎小,小而无间者,乃以成乎大;其费也,皆有隐焉者以为之体。则请兼小大费隐而言之。

夫用之费也,有其主,故非任才智以侈功名,而异于无忌惮之小人;体之隐也,有其实,故非托虚寂以流幻妄,而异于索隐之异端。其所以为费之主、隐之实者,则一言以蔽之曰诚。既于夫子言鬼神,而见小大费隐之以诚为一贯之理也。然所言者,天之道也,则但因天命以见性,而未尝及夫率性之功能,与修道之存主,则夫子与哀公论政之说备其全矣。

哀公问政于夫子,将欲知政之大纲与节目乎?抑欲知所以举此政而行乎国也?夫子曰,若以政之所当行者而言之,则莫善于文武之经政矣。其经画之大,条理之密,无可复加也。然而布在方策,无难考也。乃在文武之日,则王道行于天下,而子孙之世守者不能述而见之施行,则不在政而在人,审矣。其人存,而其政举矣。《周官》之法度,载精意以行也。其人亡,则其政息矣。方策之具存,无关于理乱也。

葢政之所以必待人而举者,以人有人之道:所以奋发于积弊之后者,有其道勇;所以主持其必行之力者,有其道仁;所以悉达其条理之繁者,有其道智;所以主持于中而为建诸事之本者,有其道诚。斯道也,以之行政而无难行者,举之而速举矣,“敏政”者也;犹之地

之有道以培其根,以滋其生,以之生物而树无有不速荣者,“敏树”者也。况乎文武之政,合乎人心,尽乎时宜,尤其易敏者,殆犹夫蒲卢之易生者乎!

则请为君备言人道。夫人与人为伦类,而道出焉。有心之所不容昧,而日用之不可遗者,曰道。人受之天以为性之体,而有是道,则有是心以应之,曰仁,曰义,曰礼。人秉之性而发见于心,以行仁、义、礼于道之中者,曰智,曰仁,曰勇。乃更有其会归者,以贯于心德而为性之实者焉,皆人道也。则请以次而序言之。

夫人道敏政,而君厉精图治以敏之于上者,亦必百尔卿士宣乃心力以敏之于下,而后政无不举也,故“为政在人”。乃欲所用皆贤,则人才不乏,而但在君之取之也。取人则以身矣。皇躬立人之极,则好恶正而简择乃精也。而君身之所自正,则又存乎其修之矣。修身则以道矣。伦物为制行之原,必纲常叙而率履乃贞也。而道为天下之共由,何以品节之而咸宜?则抑有所以修之者,是即在吾性中不容已之恻怛,以浃洽于伦常,而必以仁矣。

修道以仁,而仁之为用可得而言矣。仁者,即夫人之生理,而与人类相为一体者也。相为一体,故相爱焉。而爱之所施,惟亲亲为大一本之恩,为吾仁发见之不容已者,而民之仁,物之爱,皆是心之所函也。乃仁者人也,立人之道,则又有义矣。义者,即吾心之衡量,而于事物酌其宜然者也。酌其宜然,必有尊焉。而尊之所施,惟尊贤为大,尚德之诚,为吾义发见之不可茍者,而事之经,物之制,皆是理之所包也。乃是亲亲之仁,尊贤之义,行焉而又自有其条理者,亲亲之杀出焉。推而上之以及乎远祖,推而下之以从平庶支,厚薄各有其则,尊贤之等出焉。有臣之者,而抑有友之者,有友之者,而必有师之者,隆替必有其差。若是者盖天理自然之节文,亲疏上下,为吾心不容昧之品裁,而因以生其等杀也。则等杀之立,何莫非吾心之固有,而修道者之所必资者乎?

夫道建而政成矣,而惟仁、义、礼乃以修道,则政之所自敏可知矣。故君子知夫“为政在人”,“取人以身”也,而推化理于在躬之矩范,“不可以不修身”矣。抑念夫“修身以道“,“道以仁修”也,而必本彝伦于天良之慈恺,“不可以不事亲”矣。抑念亲亲之仁,得尊贤之义而益彰也,而必建英贤为懿亲之夹辅,“不可以不知人”矣。抑念夫亲亲尊贤之自有等杀也,而皆因天理为自然之厚薄,“不可以不知天”矣。

夫仁、义、礼之交尽,则身无不修;身无不修,则人无不可取,而政无不举。是人道之能敏政也,固然。而必尽夫仁、义、礼,乃可以修道而举政,则政之举必由于人之存,而文武方策之典章,不可必子孙之长治。君其切求之人,而勿徒言政也,亦明矣。

然而极人道之所存,则又有进焉者。仁、义、礼皆天理之在人而人心之同具,乃爱必有所自行而不流于薄,宜必有所自致而不忒其经,节文必有所自体而不踰其则。请就人道而更推之。

夫修道以仁,而义、礼偕焉,则爱敬之所施者道也。是道也,天下之达道也,时无古今,位无尊卑,有生而即与俱行者也,而其目有五。仁、义、礼所以成乎达道之修,而抑有行此仁、义、礼于达道之中者,德也。是德也,天下之达德也,时无古今,人无贤不肖,有生而即得乎天,以成乎人之实用者也,而其目有三。

达道之五者何也?曰君臣也,有君臣而尊卑之义著矣;父子也,有父子而亲爱之情著矣,夫妇也,有夫妇而内外之别著矣;昆弟也,有昆弟而长幼之序著矣;朋友之交也,有朋友而相交之信著矣。斯五者爱敬行焉,等杀具焉,由之则治,不由则乱,通乎今古天下而必遵者也,天下之达道也。乃明明此道也,爱何以尽?敬何以施?等杀何以辨?则必知之而后可行,而人心则固有此炯然不昧之知,足以知此理者。既知此达道矣,爱何以无不尽?敬何以无不施?等杀何以无不立?则必行之而后不虚所知,而人心则固有此纯一不杂之仁,以行此理者。若其知之未逮,行之未纯也,而勉尽其爱,作起其敬,决行其等杀,则必自强于知行,而后知行以果,而人心固有此奋发有为之勇,足以强此者。斯三者皆所以行吾达道,而勿使之有缺陷者,乃性实有其成能,心实有其作用,通乎古今天下而同得者也,天下之达德也。

夫至于知仁勇,而人道之凝于性以发见于心,而成乎大用者,切矣。然而人之道,尤不仅此也。有行乎智仁勇之中,而函之于至足;有行乎智仁勇之尽,而发之于无余。使无所以行之者,则知焉而私意间之,未必其真知;仁焉而私欲参之,未必其真仁;勇焉而客气乘之,未必其真勇;则有其为智仁勇之具存而交发者,一而已矣,是道之枢,而德之主也。唯其有是至一之理也,故智仁勇之所就不同,而为智为仁为勇之量不齐,然极其致而以所行之一成乎人道之大用者,则未有差也。

故以知而言,则或生而知之,天良之动,而伦物之纪自不紊也;或学而知之,品类之宜,以前修之美启其明也;或困而知之,情理不安,乃反求其故而始悟其然也;然知则皆知之矣,生知者真知也,而学困者亦真知也,同以其昭察而无丝毫之疑者为明也,一也。以行而言,则或安而行之,因心之笃,自不容已于行也;或利而行之,慕义之深,因以求全于理也;或勉强而行之,望道之难,不敢安于自废也;然行之而皆有成功矣,则安行者真能,而利勉者亦真能也,同以其敦笃而无心迹之违者为行也,一也。

夫以智仁勇而交致乎知行,及其知行之已至则同矣,而或吾心之德未能发见,则何由以入德而行道哉?夫子抑又言之矣。子曰,智仁勇天下之达德,而拘蔽之余,或不能使达德之本体昭著于知行之际者,则固有夫人必有之几,为三者见端之用矣。今夫人未即知也,而有好学之心焉,则近乎知矣。天下之欲学者众矣,而独致其好,此好之心即知有善而不可不学者也,则因是以求知,而大明之觉不远矣。未即仁也,而有力行之心焉,则近乎仁矣。天下之欲制行者众矣,而独用其力,此力之发,即一乎善而不杂其行者也;则因是以求仁,而纯粹之理不远矣。未即勇也,而有知耻之心焉,则近乎勇矣。葢天下之各有所耻也不一矣,而独知所耻,此知之动,即絶乎不善而奋以趋善者也。则因是以求勇,而刚健之能不远矣。然则乘此心所发之几,而以致吾全德之体,夫人孰不有此心,而何莫非真实之所昭著乎?

但人有此好学、力行、知耻之心,而不知其为智仁勇之见端也,则念起而与德近,念终而即与德远矣。若其知好学者即智之见端,力行者即仁之见端,知耻者即勇之见端,则所以修身之方,即因所好以不息于学,而知日生;资其力以不已于行,而仁日固,就所知以必去其耻,而勇日强;以之行于达道之中,而修身之理尽在此矣。知以此三者而修其身,则以之治人,而学以通乎民物之理,行以尽乎事理之安耻以求免乎人心之不顺,而所以治人之理在此矣。知以此三者修身以治人,则天下国家之大,学无不可通也,行无不可至也,耻夫一夫之不获而泽及天下也,所以治天下国家又在此矣。夫至于治天下国家,而政无不举矣。乃此好学、力行、知耻之心,则人所必有之善几,而为人道之至切者。揆其原,则由一真之所发;究其极,乃为德行之有实;则莫不载夫所以行之一也。此乃人道所存之实,而以之举政,又岂别有以举之哉?

今夫为天下国家,则固繁有其政矣。文武集百王之大法,而着之方策者不一也。乃以要言之,则所以尽人道之常而为之纲维者有九。曰:“修身”也,身为出治之原,而居心制行之理皆所必饬焉。“尊贤”也,贤为君身之辅,而师承受教之礼所必隆焉。“亲亲”也,亲为立爱之本,而一本九族之谊所必敦焉。自是而行于朝廷,则“敬大臣”也,坐而论道者其位尊矣,唯恩礼之是崇焉。“体羣臣”也,散在庶僚者其情疏矣,必心志之相恤焉。自是而施于一国,则“子庶民”也,庶民卑贱,视如子者,以达其情也。“来百工”也,百工散处,招之来者,以安其居也。自是而及于天下,则“柔远人”也,宾旅之至,未有宁居,则以柔道抚之,使无戒无虞焉。“怀诸侯”也,友邦之远,方勤职贡,则以德意柔之,使相亲相附焉。由身而家而国而天下,以序而受治,则为天下国家之大经毕在于此,而其效有可得而言者。

夫皇极不建,则臣民无所法则:“修身”矣,以君德为坊表,而风俗可正,则道立矣。师友不亲,则邪说得以相荧;“尊贤”矣,就正人以讲道,而贞邪自审,则不惑矣。一体之爱,休戚之共,以异姓司其离合,则怨由内作;“亲亲”矣,骨肉怀恩以相推戴,诸父昆弟不怨,而内爨消矣。兴革之宜,安危之辨,以新进摇我老成,则眩于所从;“敬大臣”矣,心膂效诚以脩旧典,不眩焉而大计定矣。士欲其相报以事君之礼,而必我先有以恤之,“体羣臣”矣,则施之者隆,而酬之者必至,士之报礼有鞠躬尽瘁者矣。百姓欲其相劝以奉上之诚,而必我先有以感之;“子庶民”矣,则情以相孚,而劳以不倦,百姓之劝有公尔忘私者矣。百工者财之所生、用之所具也,无与致之,则仰给于邻封而不继;“来百工”矣,则泉货归于国中,器用供于内府,财用足矣。远人者自四方而来,且往于四方者也,无与安之,则交生讥谤而相叛;“柔远人”矣,所至而称吾德,及归而感我恩,四方归之矣。诸侯者,卫一人之尊、合九有之势者也,无与联之,则自处于孤弱而无威;“怀诸侯”矣,则五服凛职贡之修,四夷惧诛讨之至,而天下畏之矣。

夫九经行而其效如此,则天下国家无有不治,而文武之政无有不举焉。请备言其事:夫文武之政,着于方策者,散为万目,而以要言之,何莫非所以行此九经者乎?端居穆清以养其聪明之散乱,齐也屏除嗜好以牖其心志之清明,明也莅朝燕居,各有法服,步趋进退,各有轨则,盛服以居,而非礼不动也。而以要言之,则内外交养,动静不违,皆所以“修身”也。谗佞除则妒媚消,女谒息则正直伸,贿赂不行则忠言日进,而所贵者,唯陈尧舜之道,进仁义之言以辅君也。以要言之,则好恶大明以尚德,皆所以“尊贤”也。可以君人者则授以封爵而尊其位,未可以君人者则分之采地而重其禄;我有所好,则推之以与共其荣,我有所恶,则推之为除其害。凡此者,尽我天性之恩而兴起其亲睦之意,皆所以劝“亲亲”也。陈其殷,置其辅,而分其职事之劳;官有联,事有诏,而不为牵制之术。凡此者,使不亲小事而成其尊,无所拘碍而得行其志,皆所以“敬大臣”而劝之使附己也。言则听,谏则行,而不疑其欺己;颁禄有典,圭田有制,而不使之忧贫。凡此者,使内不生谤阻之嫌,外不分身家之恤,皆所以“体士”而劝之使报己也。公旬有制,而尤弛养老、居丧、凶岁之役;什一有常,而尤分上田、中田、下田之等。凡此者,皆力有余而不告劳,财有余而不告匮,所以“子庶民”而劝之使相劝也。日省其勤惰,月试其巧拙,及其给之既禀,称一事之值,无所滥而亦无所吝。凡此者,使勤且巧者踊跃以效能,惰且拙者亦黾勉以求善,所以“劝百工”而成其事也。有符节以利其行,而不困于所往,有委积以供其乏,而不忧于难来。其应对而有礼者,则嘉之而重其劳饩;其仪节之或愆者 则矜之而不加诘责。凡此者,安其身,利其行,定其心志,皆所以“柔远人”也。本支绝,则求小宗以嗣之;故国沦,则授闲田以封之;君臣、父子之间有争乱焉,则正大义以治之;强邻四夷之侵,且危亡焉,则兴救师以持之。五年五服一朝,比年而大小再聘。其朝聘而归也,则劳赐有加而厚之;其朝聘而来也,则职贡从轻而薄之。凡此者,恤其病,救其急,不苟其求,曲遂其愿,皆所以“怀诸侯”也。如此,则所以为天下国家者,备尽其宜,文武之政,有其举之而无不举矣。

夫以其序而修明之,而其效遂臻乎文武之盛,其事则尽举乎方策之所留,则凡为天下国家者,以此九经括之矣。虽然,其效可期也,其事具存也,而不有所以行之者乎?九经之详以至者,必智而后明也;九经之规乎大而成乎久者,必仁而后行也;修九经于人亡政息之后,必勇而后能决于有为也。此殆其所以行之者乎?而犹未也,合知、仁、勇于一德,合生安、学利、困勉于同功,本吾所性之良能以彻于修为之中,尽人道以敏于行而无不实者,则一而已矣。

请为君言一之理。凡以达德行九经,而尽达道之理者,各有其事矣,事则欲其立而不欲其废矣。乃不待夫天下国家事理之至前,而智有所以知焉,而不为意所乱也;仁有所以行焉,而不为欲所蔽也;勇有所以强焉,而不恃气之动也;则皆先有以尽乎所以行之实,而后无不可知,无不能行,无所不强,则九经以序而举,事斯立矣。

藉其不然,素无存主之实,而一政至始思一政之理,以求一政之效,欲知而愈暗欲行而愈失欲强而愈弛未有不废者矣,则豫与不豫之辨也。夫事之始也,以言先之,豫则所言之理定于未言之前,言虽百变而不违其意之所存,岂至属辞之中窒乎,不跲也。所言者皆事,而事待我以治者也,豫则治事之理定于未有事之前,事虽无尽而不迷其处之之法,岂至繁难之相迫乎,不困也。有其事则惟吾之行矣,豫则审行之几定于未行之前,行虽不一,而一行其心之所安,岂至追念而增愧乎,不疚也。夫言、行、事各有其道,分之而道在,合之而道一,亦惟豫也。则道之为经为纬者,定于事各一道之前,道虽分殊,而皆存于理一之内,岂至变化之难齐乎,不穷也。故析而为五,详而为九,序次相成而为三,皆非所以为豫也。唯所以行之者一,则未发而为天下之大本,已发而为天下之达道,以率性之功,凝天命之实,则事皆继起,而德为本原,斯则所谓豫,而为事之所自立也。

请即在下位者观之:夫在下位者有上焉,有民焉,有亲焉,有身焉,则亦行乎达道之中,而分九经之理者也。乃将欲民之听吾治,必上之使我得行其志也。使事上无其理,而不得乎为君为长者之心,则行焉而上制之,民不可得而治矣。乃获乎上者,不但于事上之忠而有感动上心之实,则信乎友是已。使素行之有疵,素心之不白,不为朋友所信,则党同伐异之交争,而不获乎上矣。乃信乎朋友者,不但于交友之信而有惬服朋友之实,则顺乎亲是已。使养志之未尽,贻辱之有愆,而亲不顺焉,则至性之天常有玷,而不信乎朋友矣。然则顺亲者,所以行乎君民朋友之间,为之大本,而修之家庭之间,以起出交天下之化,其为事之豫者,而更有其道焉。斯道也,且居昊天罔极之先,是豫也,为万善始基之主,是一也,则诚是已。诚极乎天地万物之理,而凝之者身;诚动于上下朋友之际,而先所感通者亲。所存者仁义礼之全体,无有不实;所发者知仁勇之大用,无有不真,则身以诚矣。如其不然,而有所虚假,有所欠缺,则事亲者亦不尽乎天性之真,而承亲者因失其全归之理,不顺乎亲矣。夫诚身至矣,体之于心,存之于静,发之于动,皆有其实功焉,然而抑有其道矣。诚者诚于善之谓也。善之量极乎至大,善之辨又极乎至微,不知善之所至,而未满其充实之光辉,非诚也。不知善之所察,而未审其毫厘之疑似,非诚也。则不明乎善,而即其所不明之处为不诚之区,于形色天性之真弗能践焉,不诚乎身矣。然则明善者,豫之极也;而诚身者,一之实也。故曰所以行之者一也,岂徒在下位者之为然哉!为天下国家而举九经行达道之政,以此而已矣。

夫诚所以充乎万理,周乎万事,通乎万物者,何也?则所谓人道敏政致此而极也。夫人之有道,因其有性,则道在性之中;而人之有性,因乎天之有命,则性又在天之内。人受此理于天,天固有其道矣,诚者,则天之道也。二气之运行,健诚乎健,而顺诚乎顺;五行之变化,生诚乎生,而成诚乎成。终古而如一,诚以为日新也;万有而不穷,诚以为富有也。唯天以诚为道,故人得实有其道之体。乃诚为天之道,则道之用非天所为功,而存乎人,于是有诚之者焉。有是心以载是德,故诚可存也;有是才以备是道,故诚可发也。诚之未着于未有是理之中,而森然有理之可恃;诚之或亏于不尽善之中,而确然有善之不易;此则命之所凝也,性之所函也,以起人生之大用而为事理之所依也,人之道也。

夫人以其诚之之道而体乎天道之诚,乃其成功则一,而当其始事则有别焉。所性之诚,即天之诚也。能全乎所性之诚,即以天之德为德,是谓诚者。知仁勇全乎中,而因所感以也。见乎外,故安而行之,不勉于所行,而行无非宜也,恰与事物之理而相中也。生而知之,不思以求知,而知无不至也,其于事物之理而无或失也。如是者,其与道相为一焉,无不中也,而求之不劳,则出之不迫,从容中道,斯以为圣德之成矣,斯人道而合乎天者也。求合乎天性之诚,必资人之道以尽其道,是谓诚之者,于是而学知利行之事起焉。以明善为诚身之本,则于不善之中而择其善,于善之中而择其至善。思而得之,乃以得夫不思者之得,以诚身为所以行之实,则未得而慎以执其所择,已得而力以执其所守,勉而中之,乃以中夫不勉者之中;此君子作圣之功,而及其至也,亦与圣而同功,则人道而尽乎人者夫择善固执者,其功岂易竟哉?善不可以己意度也,古有其言之者,有其行之者,学之而必求博以考事理之详也。所学者亦不可以己意裁也,有道可师者,有事可询者,问之而必致其审以求折衷之定也。学问所得,欲其切于己也,则必致其思焉,慎之而勿失之疏略,勿失之荒唐。思之所得,恐其尚未精也,则必致其辨焉,明焉而善不疑于恶,恶不疑于善。夫然,而后可谓择善而得其善也,于是而可以行矣。行焉而或有其名,未有其实,善其始未善其终,未可也,必笃行之,而极吾剖析之精,无不尽其必至之力,夫然而后可谓执之固者也。是其知学、知问、知思、知辨、知行者,乃人之良知;能博、能审、能慎、能明、能笃者,即人之良能;故曰人之道也。而择执交致其功,则存乎其人之自尽其道,故曰唯人道为能敏政也。

乃择执之功犹未可即尽也。善在而不知择,执焉而未能固,则气禀之拘,物欲之蔽,有使之然者,而人道将隐于夫人之心,又将如之何哉?此则困勉之事起矣。志所未逮,有弗学尔,学之则必期其能与古而同道,如其悟未启而弗能,则益学之弗措也。学所未及,有弗问尔,问之则求悉知而无疑,如其解未悉而弗知,则更问之弗措也。学问无所发明,有弗思尔,思之则必求得其意之所存,如其藴甚深而弗得,则复思之弗措也。不得其实,有弗辨尔,辨之则必求其两端之殊致,如其择未精而弗明,则力辨之弗措也。学问思辨之功未尽,有弗行尔,行之则必其笃实而可据,如其业未成而弗笃,则勉行之弗措也。其弗措也,则于其易而不敢易视之也,人而一能之,己百其功而不已,庶几乎迹若易,而旨趣之日益者无方也。于其难而不敢惮其难也,人而十能之,己千其功而不辍,庶几乎道无难,而艰苦之所得者足据也。特患乎力不足而自画耳。若其勇于有为而果能此道矣,则虽愚而不足与知也,而必进乎明矣;虽柔而不足与能也,而必进乎强矣。葢专心于事,则纷杂之念不生,而清明自启;执持之已定,则惰归之气不乘,而强固日生。况乎学问之益其见闻,而修能之利乎进取哉!此虽困知勉行之事,而成功之一,且将与圣人同焉。葢能百能千之志气,诚乎勇而不徒任其气,亦人道固有之材,而始于不敏者终于敏。则甚哉,人道之大,与天道互相为功。人以此存,而政以此举,亦在乎自尽其道而已矣。

统夫子告君之言思之,九经之事,达道之修,极乎详密,而天下国家无不于是以治,此费之包乎小大者也。而诚之为体,藏乎上天未命之先,诚之为用,限极于不见不闻之内,则费不终费而有其隐,隐不终隐而有其费。故人道必敏政,而诚之之学,固在择执之显功。故曰“君子之道费而隐”,至此而其理尽矣。乃归原于诚之之德,则所谓“圣者能之”,此也;所谓“君子中庸”者,此也。而舜之智,颜子之仁,君子之勇,所以异于均天下、辞爵禄、蹈白刃者,唯诚而已矣。请进而详诚之之说。

右第二十章。引孔子之言以继大舜、文、武、周公之绪,明其所传之一致,举而措之,亦犹是耳。葢包费隐,兼小大,以终十二章之意。章内语诚始详,而所谓诚者实此篇之枢组也。又按孔子家语亦载此章,而其文尤详,“成功一也”之下,有“公曰子之言美矣至矣,寡人实固,不足以成之也”,故其下复以“子曰”起答辞。今无此问辞,而犹有“子曰”二字,葢子思删其繁文,以附于篇,而所删有不尽者,今当为衍文也。“博学之”以下,家语无之,意彼有阙文,抑此或子思所补也欤?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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